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麻腐包子

關燈
麻腐包子

平西草原的草漸短漸黃, 有幾塊地甚至被啃到只剩個禿瓢。而駱駝出了一層短絨毛,長得膘肥體壯,駱駝客開始捆紮草垛子, 修補鞍子, 準備過幾天起場向北運鹽去。

姜青禾從板車上跳下來時, 幾個漢子圍著駱駝,有人跪在地上擡起駱駝的蹄子,比比劃劃,領頭的帶頂氈帽在一邊指指點點。

“掌櫃子, 你們做啥嘞,”姜青禾隔了幾步外就吆喝,以前她說話還細細聲的, 現在恨不得扯嗓子高調子喊。

“拿牦牛皮給駱駝掌包一圈哩,走戈壁那石子多得磨掌, 牦牛皮硬, 包圈駱駝腳掌好受些, ”領頭的談起專業來侃侃而談, 此時一點不像沒譜的。

領頭的幾步躥過來,手扒拉板車上堆著的木傘,嘀咕, “看來也不咋能擋。”

“咋開, 快打開讓俺瞧瞧, 大頭, 你去喊二當家的讓他過來掌掌眼。”

騎馬先生走過來的時候,徐禎正被一堆人圍著, 活也不幹了,駱駝也暫時扔在一邊, 都跑過來看他咋開傘的。

徐禎利落地將傘往上推,卡住扣,傘面徹底被撐開,像一朵巨大的蘑菇,瞬間遮蔽了大半的陽光。

單根木桿肯定不好固定,徐禎給做了圓柱木桶和方形板,中間掏個圓洞固定,撐開後絕對不會左搖右晃。

“謔,”有人喊。

每一把傘都撐開佇立在草原上,駱駝客全部一窩蜂地圍過來,圍著傘面看有沒有洞,又是拿水一桶一桶往傘上倒,伸手摸摸有沒有漏水的。

“哎呀,這木匠把式別看年紀輕輕,活做的真板致,一點不孬,”領頭的誇完又笑,問徐禎,“來你瞅瞅,這個活能做不?”

他從兜裏掏出塊馬蹄木澀,形狀就跟馬蹄一般,用厚木板鋸出來的,上頭鑿出四個孔洞,到時候用細麻繩在馬蹄對應的孔洞上綁住,能保證蹄掌不被沙礫咯到。

“能啊,”徐禎點頭,話語直白,“有鋸子和鉆子的話,現在就能給你做。”

姜青禾從徐禎身後探出頭,“別給錢哈,我們這交情,做個木蹄掌而已,讓他給你多做點。”

領頭的半點沒被驚喜到,他摸著自己褐衣下的手臂,毛毛的。

尤其聽到姜青禾笑瞇瞇地說:“要起場了是不,今天我做頓面,給你們嘗嘗唄。”

他更是汗毛直豎,兩人打過交道好幾次了,都差不多摸清了對方啥性格,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妹子你有話就說,哥這人雖說風裏來雨裏去,戈壁灘鬼門關都闖過,可你這一套還是怪滲人的。”

姜青禾笑容僵在臉上,她就該直截了當的,磨刀謔謔向豬羊,直接宰。

“是有件事要談,等你們嘗嘗才好開這個口阿。”

“那你還是直說吧,”領頭的怕一吃找不著北,吃人的嘴軟啊。

他為了不直白拒絕,搜刮肚腸還找出了句誇人的詞,“你是撥吊子舌頭,轉環子嘴,能說會道得很。”

嘛玩意,姜青禾發現跟他打交道好痛苦。

她取了包袱裏的蘑菇粉,領頭的接過來,抖了抖,沒打開,他嚷道:“啥玩意。”

“你轉一轉就開了,”姜青禾給他展示了一遍,有個能旋開的,費時費力,後面都做了蓋子口能掀開,露出裏面鉆了洞的蓋面,粉一倒就能出來。

姜青禾倒了點在手上說:“山裏蘑菇磨的粉,特別香,不管煮二合面條,還是面片子或拌湯,加點鹽撒把粉,準香迷糊了。”

領頭的不為所動阿,他個大老粗,好不好吃都能湊活,絞盡腦汁想如何委婉拒絕。

“山野地頭的東西很難賣出特別好的價格,”騎馬先生接過話說,他又伸出手問,“能瞧瞧這個瓶子嗎?”

姜青禾也不氣餒,把瓶子遞給他,騎馬先生開了蓋,試了試能不能流暢地把粉末倒出來。

他沈思了會兒,才說:“進來談談吧。”

“你可千萬別腚子一熱,就想買哈,”領頭的跟在旁邊一直嘀咕。

姜青禾一聽還有回旋的餘地,立馬揣了包袱進帳篷,留下徐禎一個人苦哈哈在外面鋸木頭。

“俺們不要粉。”

姜青禾屁股還沒坐穩,就聽到這麽直白的拒絕,她差點沒放穩包袱,當場“阿”了一聲,那找她談啥諾。

騎馬先生笑了聲,“你要是想當歇家的話,也算條路子,只不過還不夠沈穩。咋能別人拒絕,就把神情擺到眉眼上。”

“而且你要做買賣,得費勁去找客主,這粉像俺們這種行客,也許會買,但是俺們吃啥都成,不挑味道。你最好就是賣給南邊的販子,賣給酒樓。”

“在這裏你想賺點錢,至少夠自己衣食無憂的話。你得先知道人家要啥,再琢磨你有啥。蒙人想要茶葉,灣裏人要鹽,莊稼漢愛抽旱煙,女人喜歡花俏的衣裳。”

“山窪子裏的山貨,就算你把它說的天花亂墜,它也賣不出綢緞的價,可茶和水煙就能。”

騎馬先生原本是不會說這麽多的,別人能不能賺錢關他啥事。可跟姜青禾打交道那麽久,他覺得人談吐舉止很不錯,能值得提點一二。

幫她忙也記著,不是口頭上說說的,不吝嗇在這裏就很難得的,他也忍不住多說了幾句。

姜青禾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不過說起歇家,她覺得自己跟真正能大包大攬的歇家,完全夠不上邊,她最多最多能當個說客。

但騎馬先生的話,除了讓她開竅一點外也讓她開始沈t思,做事頭一榔頭西一榔頭,沒找準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真正想要換到的是什麽。

這還是得慢慢琢磨啊。

姜青禾並不挫敗,反而很真誠地連聲道謝。

“那來說說這個瓶子,粉不要,但瓶子很好,你可能不知道好在哪裏。”

姜青禾確實摸不著頭腦啊,她說:“不知道。”

領頭的也湊過來小聲說:“俺也一樣。”

騎馬先生取了包碾碎的黃煙葉子,展開麻紙包放在桌子上,又拿了鎮裏男人抽旱煙最常用的布袋子,這種叫煙包,最後搶過領頭的腰間別的旱煙筒。

“哎,”領頭的也只能喊這一聲,弱小又無助,他還剛想點火抽點來著。

“大夥平常要吃煙的話,都是手撮一把,揉揉往裏放,會有渣子掉下來,要是用紙卷煙絲來抽,掉的就更多了。”

騎馬先生給姜青禾示範了一把手抓煙絲,撲簌簌掉下來很多粉末。然後他把空瓶子裏裝上煙絲,那些黃煙絲很細短,很順暢能從孔洞裏出來。

“這個瓶子能賣給煙行,但給改,改成一個大口出煙絲,能懟著煙鍋子口進煙絲那種。”

姜青禾一拍大腿,她嘶了聲,要不說人咋不能賺到認知以外的錢,這完全在她的知識盲區外啊。

她突然靈光乍現,慌忙找出炭筆,又拿了張瓤瓤子開始畫,那種下寬細口的款式,只要再加個木塞就成。

而且開取煙絲也方便,只要把上頭那個口給取下來,想要裝回去就再摁進去。

她把徐禎也叫進來,三人都圍在他身邊看打磨出這個瓶口,連晌午過了也沒管,任憑肚子在唱空城計。

最後出了成品,方方正正一個小瓶,取下活塞,懟著煙鍋子,煙絲順暢地往裏進,不想倒太多,就一抖一抖地倒。

領頭的摸著這個愛不釋手,他半點不害臊地說:“你們懂解手後,又想吃一口旱煙的苦嗎。”

姜青禾面無表情,她並沒有那麽想懂。

埋汰玩意。

最後這個瓶子經由騎馬先生介紹,賣給煙行,他們駱駝客每年都幫著煙行運送水煙往南邊,關系很親近。

但是這瓶子本身也沒有多少的技術含量,買斷啥方子跟說玩話一樣,只不過相當於是從煙行手裏領到了這份活計。

瓶子在家做,每個瓶子三個麻錢,百個一付,簽了契,每月要兩百個瓶。

相當於一個月能有六百個錢的固定收入,在這地別小看六百個錢的購買力,灣裏大多數家裏,三四個月都賺不了一兩銀。

這筆錢,也意味著兩人離房子又近了一步。

姜青禾拉著徐禎的手說:“只是你要辛苦點了。”

徐禎回握她的手,在奔向富裕的路上,總要相互扶持,共同努力的。

領頭的還交代說:“這活要做得上心,別瞅煙行只出煙葉煙絲,他們也有木工活的,做得好,下回有活不就找你了。”

姜青禾真不知道咋感謝了,其實當時她也就只想賣點蘑菇粉,沒想到蘑菇粉一點沒賣出去,倒是被買櫝還珠了。

“承你們的情,要不我還是出一成的利,”姜青禾還沒說完,被騎馬先生笑著打斷,“你要真想謝俺們,做頓飯交交束脩就行。”

畢竟從他們這裏學了點東西,錢這玩意他們都不缺。而且拿了錢,人情可就沒了,還不如欠個人情,萬一以後有事要相求呢。

姜青禾把這事牢牢記心裏,特意在起場那一天請兩人來家,給他們整治了一桌飯菜。揣著錢去灣裏買了只土雞,那大娘每天給它放出去吃食,長得特別肥。

但肉也真的老,要在鍋裏燉很久,熬出來的雞湯油黃的,皮肉都煮得差不多,往湯裏放泡開的幹蘑菇。

本來雞湯就香,幹蘑煮開後吸足了湯汁,又嫩又滑,老湯濃稠。跟她吃過的東北的小雞燉蘑菇不相上下,幹榛蘑和小雞燉出來的滋味也特鮮香。

她炒了一碟子黃豆芽,一盤胡蘿蔔炒肉片,外加蒸了鍋麻腐包子。

前些日子搓的麻籽,姜青禾領了一小袋,跟別人學了咋吃,有炒著剝粒的,也有做成麻腐包子的。

麻籽曬幹後,用石磨碾碎,捏成團反覆在水裏揉搓,姜青禾還過篩了好幾次,才起鍋將麻腐倒進去,一鍋白白的漿。

小火慢熬,姜青禾一直盯著看,哪裏沸騰了點,她就舀勺水點一點,一鍋漿漸漸凝成一團,很像豆腐。加點鹽,一小撮蔥花,炒成餡就能包了。

除了做包子,灣裏女人還會搟點小麥皮,揉成個大圓,再放餡捏成半圓的,抹一點點油去煎,這種叫麻腐盒子,吃的就是那股香。

麻腐包子蒸好後很香,蔓蔓第一個嘗的,她咬開包子,餡就順著開口流下來,她張嘴去接,嚼了嚼,“一點也不麻。”

“為什麽叫麻麻包子,”她不解。

“這叫麻腐。”

蔓蔓跟著念了一遍,她沒搞懂。

上桌吃飯時,照舊叫錯,她喊騎馬先生吃包子,“吃麻包子。”

又悄悄貼近他耳朵邊說:“我吃了,不麻的。”

把他逗樂了,離開前還抱蔓蔓騎了駱駝,她坐在駱駝的駝峰中間,小手輕輕摸了摸駱駝的毛,好光滑。

騎馬先生牽著駱駝走了一段,問她,“怕不怕?”

蔓蔓搖頭,她兩手張開,要他抱下來。

下來後才摸摸駱駝說:“好駱駝,我有那麽一點點重,不騎你。”

可她不知道啊,駱駝每天能背起三百多斤的東西,一直走啊走。

“這是餅子、鍋盔,蘑菇粉你們也帶點,還有幹蘑菇,路上帶著吃,路上小心著點,”姜青禾拿出這兩天收拾的一袋東西,都沒啥值錢的。

好幾罐蘑菇粉,幹蘑菇也給了一大包,還有從山裏摘的枸杞子,自家做的梅幹菜、蘿蔔絲。

駱駝今晚就得起場,一般他們駱駝客會在夜裏趕路。

“每年來這地,都是孤零零走的,沒人送過啥東西,”領頭的抱著東西,以為他會來點煽情的,結果他說:“妹子阿,下回哥再來,你能給俺整頓烤全羊不?”

姜青禾趕緊揮手讓他走。

兩人騎上駱駝後,回頭說了句,“有緣再見。”

“一路平安。”

夜裏的風大,兩人揮著手告別,不緊不慢騎著駱駝緩緩走進黑夜,他們唱著,“一兩駝毛百斤草,駱駝客靠它養老小,駝峰鞍子騎到老,一輩子不知道啥味道。”

等深夜,戈壁灘會響起陣陣駝鈴,駝隊奔波在黃沙裏,穿過廣闊無邊的草原,離開塞北的關口,來年待到青草蔓發,又會回到這片生養他們的土地上來。

蔓蔓問,“叔叔會帶著駱駝回來嗎?”

姜青禾解開他們留下的包裹,除了之前說換的海貨,一包包解開,有一捆捆幹海帶,還有一摞紫菜幹,剩下的是一包蝦幹,夾著一袋小魚幹,還有一包蜜餞糖塊。

她收攏著東西說:“當然會,駱駝的家在這裏呀。”

駱駝客的心也栓在故土裏,難離。

等駱駝客走後,平西草原又變得空蕩蕩的,姜青禾站在這片土地上,還有點恍惚。

風掠過草原,也不會出現沙沙作響的聲音,草越來越短,幾近於無。

她去幫都蘭剪羊毛,秋天綿羊的毛蓬松而細長,剪下來長長一段。

只是都蘭沒那麽高興,她的面容帶著點愁。

“等過幾天羊客來了,他們挑完了羊,大夥要搬離草場了,去冬窩子了。”

姜青禾一怔,她問,“去哪裏?”

都蘭說了個很長很長的地名,她說:“得走好遠好遠的路。”

秋天萬物都在告別。

稻子離開土壤,人走向遠方。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